老屋

作者:于新生    时间:2006-08-27    点击:3938



老汉引娃(民间剪纸)

老屋

于新生

    全村就剩这一座老屋了。

    它与村里那些整齐划一的新房相比,就像是漂亮脸蛋儿上的一颗黑痣,显得孤立而不协调。

    二大爷打记事起就住在这老屋里。早时,这老屋可是村里最好的房子。石头盘根、一砖到顶的灰瓦房围成了一座四合院儿。门楼过道跟南屋连在一起,门前是一个高高的台阶,门上那对儿从不换岗休班的门神叫做秦琼敬德,每年都除旧迎新地往门上贴,总是不变。屋山上和屋檐下有许多好看的砖雕和木雕,那上边有花,有鸟,有山,有水,有兽,有人……这些山水、花鸟和人兽都有些吉祥避邪的讲儿:有象征富贵的吉庆有余;有象征吉利的龙凤呈祥;有象征子孙绵延的榴开百子;有象征驱邪避灾的狮子老虎……

    二大娘在世的时候,逢年过节还常往老屋的木棂花窗上贴一些大红剪纸,也是些带讲的图儿:有四季平安,有老虎吃五毒,有八仙庆寿,有福寿双全…… 阳光透过剪纸射进屋里,满屋子红火,甚是喜祥……



老家什


    可现在老屋却像二大爷的年龄一样,明显地老了。老屋的窗户显得又矮又小,木棂花窗有些地方已断了,透光性也着实不如玻璃窗亮堂,糊在窗棂上的窗纸把屋内屋外分隔成了两处天地,隔着它,你看不到屋里,也望不到屋外。屋顶上原来那些稀奇古怪的瑞兽,后来也被红卫兵扒掉了,现在只剩下了一根常年冒着烟儿的老烟囱和那些水波纹似的灰瓦儿,瓦缝里长出了些高高矮矮的蒿草,就像二大爷头上那稀稀拉拉的白发。靠墙根的那些老砖已碱出了许多的坑儿,不时就往下掉着土渣儿。大门前那高高的台阶骑不进车,搬物也十分地不便。门下那块横着的门提儿已被出进的鞋底擦得圆圆浑浑,早就没了棱角。那两扇裂了缝儿的槐木门板和门上铜铺首狮头磨细了的门环儿随着开门,吱呀、叮当地作响……

    走进老屋:冲门口靠北墙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两个祖上传下来的青花瓷罐儿;一个老式的木头盒里盛的是二大爷一直爱抽的老烟叶,二大爷抽完烟,那根铜制的长烟袋就放在这木盒上;桌两边放着两把太师椅,这太师椅有年头了,据说是祖上人做官时用过的;屋梁上挂着竹篮儿、高粱穗儿、玉米辫儿、辣椒串儿、蒜把儿……



老灶台


    边房的整一半儿盘了一个土炕,炕头通了一个土炉儿。这土炉二大爷常年生着,为得是烧水沏茶,二大爷说:“只有这土炉烧出来的水才是正味儿。”二大爷嗜茶如命,这一天什么也不做,也得先喝茶。那个使了大半辈子的紫砂茶壶,不用放茶,倒出来的水也带着浓浓的茶香。



茶壶(民间剪纸)


    屋墙黑得像个大灶堂,是常年烟熏火燎变黑的,可二大爷却偏偏爱这黑墙,喜欢这黑墙贴上灶王爷和摇钱树那颜色的显活劲儿。二大爷对人说:“只有这黑墙才衬这画儿,才显得这画儿新鲜活泛。”儿子曾找人来刷房,可老头子怎么也不依,说是灶神已经贴上了墙,刷了墙就盖了神气儿。

    老屋门前那棵老槐树也不知多少年了,有两抱多粗,中间虽已枯了,但枝叶依然茂盛。有人在树下用石碑打起了一个石台,村里人有闲空,总爱到这树下凑堆儿。据说这老槐树挺“神”,谁有啥事就在树前点香烧纸许个愿,就可心想事成,都说十分灵验。十里八村常有人到这里烧香磕头。

    前些年村里搞规划,要扒这老屋,可二大爷的工作怎么也做不通。儿子们也几次劝老爷子搬家跟他们住,可他就是舍不了这老屋。二大爷在村里是高辈儿,这老屋在村里也是高辈儿。也许村里人想留下点儿老辈的念想,村头儿最后做出决定:只要二大爷活着,就不扒这老屋!

    村里人有个习惯,有事都得去老屋二大爷那里打个招呼,让他点个头。二大爷也有一个嗜好:摆辈儿,显能儿。无论是同辈和晚辈,无论是你做得对还是不对,凡事他总是拖着长腔教导你一番:这事你们怎么能这样弄?应该这样……应该那样…… 没别的意思,长辈就该比晚辈显得有见识!有份量!其实,二大爷的话说完了,也不管你到底听还是不听,做还是不做,教导晚辈只是出于他做长辈的习惯。晚辈们谁也不跟他计较,爱听不听地只是点头。

    二大爷爱显祖辈的能儿,在他的嘴里,上几辈可没个孬种,全是光宗耀祖的能人。就连古时那些英雄好汉也似乎都跟他沾亲带故,他讲起古来,总是有句套话:“祖上有个刘、关、张……”“祖上有个一百单八将……”“祖上有个岳飞……”“祖上有个……”在他眼里古时的英雄才是真英雄:“十八般武艺那才叫真工夫,是拜师学艺苦练出来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艺无止境,一山更比一山高。现在那能跟过去比,什么枪啊炮啊的,不学工夫的人都会使,靠这打仗,那算什么英雄好汉?”

    二大爷也爱显儿孙的能儿,经常听他说:“小儿子在单位上管事可多了,好事经常有,这不,又去北京了……”“二孙子出格地能,他那厂能养活上百口的人……”“小重孙儿就是聪明,凡事一教就会,他爹他娘管不了,将来定有大出息……”

    儿孙们孝顺,有好吃的总来给他送一份儿,可这些东西二大爷总是先舍不得吃,四邻八舍他得先夸耀个遍:“你看,孩子们又给我送来的,这么多我那吃得完?来!你们都尝尝,全当帮帮二大爷的忙!”有时儿孙们送来的东西自己连个味儿都没沾,全分了份儿,他觉得这样心里舒坦。不为别的,还是那老嗜好:摆辈儿,显能儿。

    可二大爷也吃过这显能的亏,那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有一回出门,他碰到一个劫路的贼,这贼拿着根木棒子劈头就朝他砸下来,没想到这木捧被二大爷抻手接住,就势一带那贼便趴在了地上。贼知道栽了,跪地求饶。二大爷把手一摆:“行了!我看你也是个雏儿,棒子那能这使法?记住:以后这棒子不能从上边往下砸,要从下边横着扫人的腿!”那贼听到这儿,直起身来,冷不防对着二大爷的双腿一棍子扫了过去,二大爷应声倒地,那贼则逃之夭夭。

    现在二大爷也常有卡壳的时候。小侄子的摇控小汽车不跑了,找二大爷。二大爷拿着看了半天,实在是没招儿,只好对侄子说:“二大爷管不了这洋玩艺儿,它想歇歇,我也没法。”



玩艺儿(民间剪纸)


    二大爷会做泥玩儿,这手艺是老辈传下来的。一块泥巴,在他手里捏把捏把一会儿就成了狮子、老虎、飞禽、虫鱼…… 再用小木棍捅上哨孔,干后涂得五颜六色,既好看又好玩,还能吹响儿。

    照老规矩,每逢大年初一,我们这些晚辈儿都得去老屋给二大爷拜年。二大爷也是专等这一天,就爱听那声:“二大爷,过年好!  “好!!”二大爷总是春风满面连声地应答。此时:老屋那黑墙上新贴上的灶王爷和摇钱树耀眼地新;土炉儿烧着顶壶盖的开水,茶气儿满屋;那早早准备好了打发晚辈的糖、果、花生,堆在桌上;他那亲手做的玩艺儿,摆满炕头。后生们只要拜过年,除享受那些糖、果、花生外,还可每人挑一样泥玩儿。

    又过春节了,后生们去给二大爷拜年。可今年不知咋的?老远就看见老屋顶上那根常年冒烟的烟囱烟不冒了。

    老屋的门锁着。二大爷去哪儿了呢?

    邻居说:前些天,儿孙们开了辆车过来,硬是把二大爷拉上车,接他去过年了。二大爷临走大发脾气:“你们这些后来的,越来越不像话了,不愿来这老屋里陪我过年,我知道!但这老屋是祖宗留下的,这祖宗不能忘,老屋不能忘!”儿孙们不跟老爷子吵,也不跟老爷子闹,你吵你的,我干我的,啥话不说,把他架到车上就走。

    二大爷今年没在老屋里过年,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村里的后生们心里也似乎少了些什么。不来这老屋里走一趟,不见上二大爷,不拿一件二大爷的泥玩儿,那还叫过年?

    二大爷的儿子住单位楼房,离村不算远。不管怎样,这年是一定要去拜的。

    儿子那房子可比老屋宽敞多了,房内装修的豪华时髦:铺地吊顶,包门包窗,赭色的木地板上放着一套乳黄色的皮沙发,雪白的墙儿衬挂着名家字画。壁柜吊灯、各种家电一应俱全。由于暖气的作用,房里温暖如春。

    “二大爷,过年好!”后生们依然还像往年一样乐着、喊着给二大爷拜年。

    “好!”二大爷却与往年不同,只是单蹦出了一个字。看得出来,他满脸地不高兴。

    在这里,二大爷是一副无所适从的神情,似乎也没有了往常那长辈的派头儿。他还是披着那老棉袄,可今年他不能坐在太师椅上了,而是坐在了一条木板橙上。据说老爷子怎么也坐不了那暄腾腾的沙发,说是坐上去屁股底下就像没了着落儿,总怕闪了腰。这木板橙是儿子费了好大的劲儿从储藏室里找出来的。说实在的,在这环境里,二大爷那土来派儿显得也实在是不协调。

    屋里拉死了窗帘,灯也不开。二大爷说:“我住不了这洋房,用不了这洋家什儿,我看到这白墙身上就发冷,看到这耀眼的灯亮头就发晕,吃饭不香,睡觉不浓,就连喝茶都变味儿,这房那有我那老屋舒坦?那黑墙让我身上自来暖和,只有住在老屋我心里才踏实。”

    说实在的,在这里给二大爷拜年,后生们也觉得这年似乎变了味儿:墙上没有了灶王爷和摇钱树,桌上没有了二大爷做的泥玩儿,没有了老屋里的那种烟火味儿,也没有了年味儿……但话又说回来:现在真的让这些后生们去住那老屋,又有谁愿意呢?

    过了没几天,老屋顶上的那老烟囱又开始冒烟了。二大爷又回到了老屋。

    可二大爷毕竟是年岁大了,这老屋他到底还能住多久?这老屋在这村里还能立多久呢?

 

2002年4月于无饰画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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